【青火】冰雪17

17.千葉

  (十年前)

  哇,運氣真好,這人正好要走了。青峰打好燈號,等著停車格中的汽車移開。這個位子就在目的地酒吧的對街,本來還傷腦筋要停到多遠去呢。青峰將車停入他的幸運車位。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也是命運的一部分。

  他穿過街道,走入酒吧,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比約定還早。今天是工作日,這裡也不是銀座,酒吧裡只有零散兩個客人、調酒師和很閒的服務生。對方還沒到。青峰在點酒前猶豫了下,看著酒單。他跟客人一起時都喝日本酒或威士忌,今天想來點不一樣的。他曾聽客人開黃色玩笑說的「失身酒」,就對吧檯裡的小哥說:「想失身要喝什麼?」

  「失身?你嗎?」調酒師抬頭看著他,「你可能喝什麼都不會失身哩。」

  「哇,你對客人真有禮貌。」

  「是啊,或是你要點給你女伴喝的?」

  「不是,喂,你那是什麼眼神啊。推薦我一款烈的,謝謝,本人要喝的。」

  「噢,」他說,「我看到你把車停在對街。」

  真有道德意識的酒吧人員。青峰說:「我不酒駕的,等下我叫計程車。」

  他不太相信的樣子,從櫃子下抓出酒杯說:「長島冰茶。」

  青峰聽過這種酒,說:「好,就它了。」

  他捨棄吧台,坐到角落位置,等服務生送上酒。這個座位不管哪個位置都能看到窗外。雖然天色已暗,但外頭樓宇上掛著紅燈籠,且路燈已點亮,酒吧裡反而昏暗不明,往外看時幾乎看不見玻璃窗上的倒影。青峰托著下巴望著街道,這些日子以來難得放鬆。已經是四月了,他才剛登記完畢,還辦了個以對方家世(或任何傳統家庭)來說非常低調的小婚宴。更早前,他曾以商量口氣問她能不能延後,她非常不高興,看著他問為什麼。

  「你還記得火神嗎?」青峰問。

  「當然。他在美國?」

  「對。我想到美國去。」

  「現在?去找他?」

  「我還在等護照。」青峰說,「說到這,原來辦護照那麼麻煩,還會被退件的?」

  一個多禮拜前,也就是他最後一次和火神通話後,青峰寄出第一次護照申請,並一直在航空公司網站上查航班。拖了七天才接到電話,說他的照片不合格,必須重拍重送。青峰立刻講了一大串話抗議,包括抱怨對方為什麼拖一星期才反應,直到那頭扯著聲音說「重送、重送、重送」並掛上電話才停止。

  青峰數不清第幾次試著再聯絡火神。他從那通電話後就消失了,所有社群網站或通訊軟體也杳無音信。天啊,青峰想,那通電話真的發生過嗎?火神講的是真的嗎?他到底到哪裡去了?

  青峰讀了照片要求,飛快重拍好幾張,把它們連同重寫的申請全部寄過去。在此之間,他上網找資料,直到搜尋引擎的歷史紀錄全被「視神經萎縮」、「頭部撞擊」、「視能損傷」等類似字眼淹沒。每次查完他都會坐在原處,低著頭思考。幾乎沒有好的消息,沒有他想看到的訊息,所以他查了又查,想找到樂觀的案例。

  後來,青峰將車開到從來也沒去過的市立圖書館,穿梭在醫學分類的書櫃中,不斷往返把看似有關的厚書搬到位置上看。其實沒有很多可以搬,因為媽的,大部分都原文書,他懷疑那些書是不是放在架子上好幾十年從來沒人要看。青峰坐下來,將那些僅存的日文書攤開在桌上,苦苦尋找他要的資訊。每本都找完後,他走到窗邊,天色已晚。青峰靠在那裡盯著外頭,看著停車場的車陸續離開,直到有人在身後說:「先生,我們要閉館了。」他把書放回原處,離開前走進廁所整理了下。下一次他再踏入圖書館,就是十年後在昭島市尋找火神地址的時候了。

  所有的資訊可以彙整為一句話:視神經損害不可逆,只能維持,不可能治癒。青峰閉上眼睛,想起電話中他問火神有多嚴重時,火神說「到處都很暗」、「已經看不清楚人臉」。他開始在午夜夢迴中驚醒,從棉被裡坐起,抓住胸口的衣服等著。那些時候,他會想著一萬公里遠的火神是否也是如此。

  他簡單告訴她情況,她思考著,嚴肅地皺著眉頭。最後她說:「等這波結束我和你一起去。可是延緩婚宴是不行的,帖子都發出去了。」後來自己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她說:「拜託,青峰,交給醫生吧!你去了又能做什麼?」

  愚蠢的護照還沒來,他哪都不能去。於是,登記好了,婚宴過去了,四月的開始,他又打電話去催,對方查詢他的件說已經辦妥,很快會寄回給他。他又開始看機票時,突然想起五月。五月還不知道這件事,以為火神已經康復了。他打她的電話,對方沒接。青峰打開臉書,點進她的塗鴉牆,發現第一則動態是一系列婚紗照。青峰很吃驚,心想他們結婚竟沒請自己。雖然他也如此,因為岳家希望越低調越好,只找了些商業往來人士和親人。

  青峰點進照片,一張一張看,穿著婚紗的青梅竹馬非常美艷,新郎也外貌堂堂。青峰的視線停留在新娘臉上,那其中閃動的流光溢彩,與他往常看到的別人的婚紗照有所不同。因為許多人在擺拍中會不由自主尷尬或作戲。五月卻好像不知道有人在拍她,只是柔情地望著承諾一生的伴侶,目光始終流連著對方。這種神情,青峰只在少數人臉上看過。照片中的男方有時會面露鬱色,望著鏡頭外的地方。

  滑到底,他又倒回去重看一遍,然後把手機放到一邊。或是不要告訴五月了?先不要打擾她?他想著,在床上躺下,但在被惡夢驚醒的隔天,他還是撥了五月的電話。

  一開始,她很著急,不斷地說「怎麼會那麼嚴重」,聽到青峰悲觀的說明還哭了起來,青峰只好說:「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哭了。我要到那裡去,到時候就會沒事的。」

  「我也要去,阿大,我跟你一起去。」

  「好,也可以。那,我會把航班發給你。你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你訂的是什麼時候?」

  「我還沒訂,靠,我還沒拿到護照。拿到就會訂了。」

  「我什麼時候都可以。還要問問真君,他也一起去。」

  「好,啊,他在嗎?我想問他們教練的聯繫方式。我現在聯絡不上火神。」

  「他現在不在。」五月說,「我再叫他打給你。」

  掛斷前,他又安慰五月幾句,因為她仍然在哭。他告訴她「美國醫學很發達」,此後也一直抓著這句話安慰自己。

  青峰投入工作之中。岳父說:「我不是准了你婚假嗎?」但他想保留到護照來的時候。當然對妻子不公平,但他想著以後能彌補。

  這一天,他在千葉縣的客戶公司談妥訂單,走出玻璃大門時天色已暗,口袋的手機震動,是木村,他接起來。

  「喂,嗨,我正要找你呢。」

  「對,五月告訴我了。」對方說。

  「你也會一起去吧?」

  「你們訂什麼時候?」

  「我想就這個禮拜吧,最晚下個禮拜。」距離打給辦事處過了三天,他還沒拿到護照。

  「嗯。」木村說。

  「對了,我還想問你們教練或同學的聯繫方式。還是誰能找到火神的,告訴我吧,我現在都聯絡不上他。」

  「嗯,」他說,「好。」然後沉默。

  「好什麼?」青峰說,「所以電話呢?」他在公事包裡翻找紙筆,要立刻記下來。

  「青峰,」他說,「你現在在哪裡?」

  「我?我在客戶這裡啊。」

  「在談生意?」

  「已經談完了。怎麼?」

  「你在哪一區?」

  「在千葉縣……幹嘛?」

  「千葉縣的哪裡?」

  「在市川站附近。」

  「嗯,巧了,我離那裡不遠。我們找間酒吧。」

  「啊?」青峰說。他們之前算是短暫的酒友,尤其在新雪谷的小酒館,兩人常泡在裡面對飲。此時他說:「現在?我沒心情。」

  「就是沒心情才要喝。」木村說,「我碰面再給你聯繫方式。」

  「這麼麻煩嗎。」青峰說。

  對方說了個酒吧名字,要他自己搜尋地址就掛斷了。本來青峰不太情願,但走入酒吧,坐在窗邊喝著人生第一杯長島冰茶,感覺還是挺不錯的。

  他的位置面門,可以看見木村推開玻璃門走入,仍然跛著腳。他對吧檯說了兩句,坐到青峰面前的位置。

  「好久不見了。」

  「是啊。」青峰說,「你們已經結婚了?」

  「對。」

  「都不告訴我的。」

  「登記而已,還沒擺桌。」

  「會請我嗎?」

  「會的。」木村說。

  他的酒被送上來。青峰操作手機,跳到通訊錄,說:「好了,你可以告訴我了。」

  對方面露訝色,說:「告訴你?」

  「你們教練的電話。」

  「噢。」他說,「我沒有他的電話。」

  青峰看著他,懷疑對方在開玩笑。他說:「怎麼可能沒有?」

  「真的,我的手機之前摔壞了。電話都沒了。」

  青峰吸了一口氣,繼續看著他。對方若無其事喝著自己的酒。青峰說:「那麼,我們現在坐在這裡幹嘛?」

  「喝酒。」

  「真是謝了。」青峰說,「我要走了。」

  「青峰,」他在他起身前說,「五月說的都是真的嗎?」

  「她怎麼說的?」

  「她說,火神可能會變盲人。」

  青峰一時說不出話,半晌後,他伸手握著面前的酒杯。

  木村盯著他的雙眼。

  「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青峰說,「我希望不會。」

  「是啊,」他說,「他不是只是骨折嗎?」

  「不,他的頭……他,那可能是很嚴重的撞擊。」

  「可是那時候沒事。」

  「媽的,別說了。」青峰說,「說這些有什麼用啊?你怎麼連電話都沒有,臉書呢?你總可以聯絡上他們吧?」

  「我會試著。」木村說。

  青峰看著他,慢慢點點頭,很想問他為什麼不現在、立刻、馬上拿出手機來找,就在自己面前找到他們,找到火神。但不知怎地,他知道對方不會這麼做,於是抓起杯子把酒一飲而盡。

  他本來就要走掉,他們的談話可以到此為止,青峰的人生將完全不同。但在他起身前,木村又說:「青峰。」

  「幹嘛?」

  「我該怎麼告訴她?」

  「誰?」

  「我該怎麼告訴五月?」

  「告訴五月什麼?」青峰說。

  木村坐在那裡看著他,用那波瀾不驚的雙眼。

  「那是我做的。」他說。

  「什麼?」青峰問。

待續

下一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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