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火】春天裡02

02.初春

  他聽見他在講電話。臥房窗戶完全敞開,與陽台同向。在那裡的青峰說的話會被風吹進房裡。火神坐在書桌前,試著不去聽,但他還是聽見了。

  「到沿海去,到工業區去。」青峰說,「你可以先投投看。對。他們問你就老實說。」

  他又說:「他們都查得到。隱瞞也沒用。」

  火神從桌上的兩疊照片中拿起一張,放到擴視機下。這是張不知從哪拍的天空照片。他移動鏡頭,讓它的細節滾過眼前。天空與群山。這些照片都是青峰為他拍的。為此,他知道青峰特地買了高畫素的數位相機。那些照片有名古屋及其它鄰市(是他每月回去找兒子時拍的,但那些照片沒有他兒子,只有風景)和八王子的。

  火神上班時,青峰在店裡吃完他做的早餐就會開車去轉轉,給他拍些照片。這個城市的街景樣貌、自然景觀、野生動物,那些火神之前無法看清的事物,現在能在鏡頭下看到了。不像一般人整體性地看一張照片,但他發現慢慢滑過那些細節更有樂趣。火神花了很多時間看,現在他知道電器街的招牌長什麼樣子,行道樹在初春開的花是什麼顏色,高尾山上的鳥如何捕食溪魚,冬末的天空如何潔淨。

  「我現在在八王子。」青峰對電話說。

  他在跟誰講話?火神想,讓鏡頭滑過群山。

  「是有點啦。」他說,「都不好找。還沒有,沒有推薦信。我朋友在這裡我才來的。」

  那個人說了什麼,青峰說:「當然沒有你的位置啊,你是哪位?這裡不是收容所。……干我什麼事?你可以到遊民區搭帳篷。哦,你買不起帳篷,買個睡袋好了。」

  他們又講了一會兒。火神開始看另一張照片,背景是山裡的草叢。他轉了許久才看到主角,兩隻鼬鼠在剛來臨的春日裡交配。火神想,青峰拍這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一邊很有興趣地看著。窗外的談話停止,他聽見陽台滑門的聲音,便抬頭說:「青峰?」

  青峰探頭進臥室查看,說:「你怎麼開著窗戶?」

  他走到他身邊關上窗戶。三月上旬還是挺冷的,但火神喜歡空氣流通。看青峰那麼怕冷,他想暫時還是開暖氣吧。青峰抱了他一下,怕他坐在窗前失溫似的。

  「你在跟誰講電話?」火神問。

  「一個好慘的男的。」

  「好慘的男的?」

  「裡面認識的人。」青峰說。

  火神抬起視線。裡面的人。自從收到桃井的信,青峰對自己說話變更小心了。他們之間的話題限縮,比如說青峰就不再提獄中的事。火神不想要這樣,不喜歡青峰對自己保留那麼多,而且他一直都想更了解他。現在就是個機會。火神立刻說:「那是你裡面的朋友嗎?」

  「不算吧。」青峰說,「放風時聊兩句。」

  「你們放風都在做什麼?」

  青峰停頓了下,說:「做些運動。」

  「什麼運動?」

  「大部分打籃球。」

  「真的?」火神說,感到自己身上發熱。

  「是啊。」

  「你一定是最強的吧?」

  青峰笑了,說:「我很少下場。」

  「為什麼不?」

  青峰沒有回答,看著擴視機屏幕上的可愛鼬鼠說:「喜歡這種嗎,火神?」

  「喜歡。」火神說,「為什麼不下場?」

  「沒心情。」青峰說。

  他抬頭看著。青峰感興趣地轉動擴視機旋鈕。

  「那你現在有心情了嗎?」火神說,「我們可以去街頭球場。」

  「嗯,是啊。」

  「家裡有籃球,可能沒氣了,如果你要的話……」

  「你想嗎?」青峰說。

  「想。」

  「那我們可以去。」

  青峰攬住他的肩膀。火神抬頭望著他。

  「午餐想吃什麼?」青峰說。

  「我想做飯。」

  「我不想讓你做飯。」他說,「我們去兜風吧。然後找個沒吃過的餐廳。」

  「好。」火神說。

  他表現出萬事配合的樣子,又想起幾天前的早上,青峰拉了張椅子,讓他坐在浴室洗手台前給他刮鬍子。他對自己說:「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火神?」

  「哪個?」

  「我說你不用討好我。」

  這時他開始刮了,火神保持下巴不動,面對鏡子露出聆聽表情。站在側邊的青峰繼續說:「你可以做些你開心的事,不是總是做我開心的事,對吧。」

  他的刮刀離開了下。火神說:「我有啊。」

  「你有嗎?」青峰說,「早上爬起來做早餐是你開心的事嗎?」

  刀子又回來了。火神想,那也不會不開心嘛。他只是想多為青峰做些事,在青峰為他做那麼多之後。他覺得自己做得還遠遠不夠。

  青峰說:「你為什麼不給自己買新衣服?只給我買?你覺得我本來衣服很難看啊?」

  「不是。」他立刻說。青峰把刀拿開。

  「只是想買而已。我只去上班跟運動,不用新衣服。」火神說。

  「哦,那我是到處去走秀嗎?」

  火神對鏡子笑著,說:「沒關係吧,青峰。我們尺寸一樣。你不喜歡,我穿也可以。」

  「我不是不喜歡。」青峰說,「你抓重點怎麼都很怪?還有,我最想說的是。」

  他用刀在洗手盆裡慢條斯理敲著。火神說:「最想說的?」

  他感覺到青峰從上盯著他看。

  「火神,你有沒有任何時候,在床上的時候,覺得很累很煩,想停下來休息的?」

  火神的目光往下移動,落到臉盆上。

  「或是你覺得不舒服,身體痛還是頭痛的?」

  「我不記得了。」火神說。

  「其它地方就算了,」青峰說,「你別在床上討好我行不行?感覺不太好,好像我很壞一樣。」

  「絕對沒有。」火神趕緊說。

  「你手腕上有痕跡,你知道嗎?」他說,「就連用絲都有痕跡。」

  「沒關係。」

  「你同事會看到。他們會知道你受虐待。」

  「我沒有,」火神說,「那才不是虐待。」

  「任何人看到我對你做了什麼都會覺得是虐待。」

  火神聽了,心裡又很著急,想這是青峰以後不再對他做那些事的宣告。他抬起頭哀求地看著。青峰放下刮刀,手放在他肩上。

  「你看,一臉受委屈的表情。別人還以為我怎麼你了。」

  「所以以後沒有了?」火神問。

  青峰看了他一會兒,輕推他前傾洗掉刮鬍泡,說:「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

  因為前一晚搞得很累,下午他們又躺在床上。火神埋在青峰懷裡,想著他早上的話。他說:「你覺得我是變態嗎?」

  青峰摸著他的背的手停下,「啊?變態?」

  「因為我喜歡那種……」他小聲說。

  「哦,當然不會啊。」他沒好氣地說。

  火神暗自檢討。

  「如果你是真的喜歡就好了。」青峰說,「我只是怕你委屈自己在做那些事。」

  「我從來不覺得委屈。」

  「我才不信。」青峰說,「火神,你到底知不知道,就算拒絕我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知道。」火神說,「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他是在看到那封信後確定的。

  「不錯嘛,有進步。」青峰說,「那你知道拒絕我我也不會不開心吧?」

  「可是我不想拒絕你。」

  「對,這就是你的問題。」

  火神完全不覺得這是問題。

  「沒有人會完全樂意按另一個人的要求做。」青峰說。

  「為什麼?」

  「因為正常人都以自己為優先。」

  火神將臉埋回他胸口。

  「算了,沒關係。」青峰說,「你先答應我一件事,別一大早爬起來行不行?你不是會頭痛?」他摸著他的頭髮,「我怕冷,你留在被子裡讓我抱抱。」

  火神貼在他胸前,想青峰很少講這種話,於是用力點點頭。

  「乖。」他說。

  接下來這些天,火神想著青峰對他說的話。但是他自己無法分辨什麼是討好。為青峰做飯就是討好?跟青峰上床就是討好嗎?那麼,他不知道如何不討好青峰地與他生活著。可是青峰自己做更多,為什麼不檢討一下?

  比如說,他包辦大部分家務,眼睛不好的火神搶不過他,只好一次次說那些事他也能做(這些年他都是自己做!)。青峰說:「我做比較快。」他還常幫他洗澡,唸他:「你自己都亂洗。」幫他吹頭髮刮鬍子剪指甲。火神說:「好像照顧癱瘓的病人。」青峰問他:「你不喜歡這樣嗎?」但火神其實喜歡。他從很小就沒被這樣照顧過。誰不喜歡洗澡時只要躺在熱水裡,睡著也沒關係,還有全身指壓跟聊天服務(聲音還很性感)呢?他們還可以在裡面盡情打炮。有一次,兩人的動作已經停下來,青峰仍埋在他身體裡。火神說:「你會覺得太擠嗎?」

  「太擠了,都被你擠射了。」

  火神的脖子發燙,說:「不是啊!我是說浴缸。」

  「噢。是有點擠。」

  「我們可以換個大的。」

  「可是火神,浴缸一般使用根本不擠。我們只是不一般地使用。」

  他跨坐在青峰身上,此時移動重心往他靠,讓青峰抱著自己。

  「我就喜歡不一般地使用。」火神說。

  「你趕緊閉嘴吧。」青峰說,「別讓我又來一次。」

  「就不閉嘴。」火神笑著,貼向青峰的臉。這個月初他拆下紗布,但火神仍能看出他左臉的暗紅色塊。自己曾在對方允許下摸過,發現疤痕上發展出增生組織,凹凸不平。難道就這麼放著不管嗎。他問他何時要去醫院處理,青峰只說再等等吧。現在他有點不敢摸。親著青峰的右臉,火神收緊身體,準備撩動他重新勃起。底下的青峰語氣誠懇地說:「你是真的色。你的同事肯定不知道。天啊,明明長得那麼純情。那個妹妹會被你嚇死。」

  火神停下來,不高興地說:「跟她有什麼關係?」

  「你好冷漠。人家還織圍巾給你。」

  之前上班時,店長突然走來廚房對他說:「火神,你這樣做不對。」

  「我做錯什麼嗎?」

  「怎麼把妹妹送你的圍巾給朋友戴。」

  火神很訝異,往門外望去,當然看不見他想看的。他說:「青峰戴著那圍巾?我沒注意到。」

  回家後青峰告訴自己,她走到他們桌邊直接對他說:「那是我織的圍巾。」

  青峰很驚訝,當場將它解下疊好說:「哦,你送他的,是嗎?不好意思,都是我亂拿。」

  那一晚,他在床上對自己特別過分,把他綁起來翻來覆去貫穿,就像擺弄充氣人偶,一直不讓他射精。火神意識迷糊時,青峰在他耳邊說:「你說你是不是欠修理。都和我在一起了,你還收小女孩禮物?」

  他張開嘴,想要解釋當時情況。青峰壓住自己,把凶器緩緩抽出,捧著他顫抖的臀部開啟又一輪的盡根突刺。像機械一樣無情進出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火神費勁將腿盤到青峰腰上,求饒地攀著他。

  「知道錯了嗎,」青峰遊刃有餘衝刺著,一邊說,「那你告訴她、你多喜歡被我幹,告訴她你的屁股都吃過什麼。」

  火神只是抽泣著搖頭,在床鋪與青峰間彈動。

  「媽的,」青峰低喘著說,「想在那裡操你,讓她看看你含著我高潮的樣子。」

  手被綁在後面,火神只能在不斷晃動中將臉貼近他衣襟,覺得很委屈。因為他喜歡肌膚相觸。青峰為了懲罰自己甚至不脫衣服,只拉下拉鍊搞他,全程也不親自己,也不摸他頭,任他一直焦慮地哀求。

  他終於發慈悲讓他射一次,就從他身體抽身離開。也不幫他鬆綁或清理,也沒有事後的親親抱抱。他蜷縮起發疼的身體,感覺那東西流下股間。

  也不知道多久青峰才回來,將自己翻過身。他緊閉著眼睛,感覺青峰盯著自己。

  「火神。」他說。

  「對不起。」火神仍閉著眼說。

  他嘆了口氣,摸著自己狼狽的臉。

  「別道歉,是我太過了。下次不要收就好。你這樣別人誤會。」

  他點點頭。

  「我幫你洗一下。」青峰說著解開束縛。

  「青峰,」他說,「你不生氣了吧?」

  「不生氣了。」

  「我幫你含。」

  青峰抓住自己的手加重力道。「靠!我讓你不要討好我。」

  他往上看著,不知所措。青峰把他拉起來狠狠地親,又壓回床上,這次很溫柔插回他身體,一邊舔著他的臉。火神一直吸氣。

  「她、她跑走了,所以……」他斷斷續續向青峰解釋。青峰摸著他的頭,舌頭探入他嘴裡不讓他再說。

  被放開時,火神小聲叫著:「青、青峰……脫掉,好不好?」

  仍插在自己體內,青峰一次脫下所有上衣扔到一旁,又俯下身來。火神抬起身湊向他赤裸的胸膛。青峰抱住自己。

  稍晚給他洗完澡吹完頭髮,躺回床上,青峰一直抱著他摸他的背。

  「嚇到了嗎,火神?」

  「沒有。」

  「抱歉。」

  「沒關係。」

  他的確不介懷,只是感覺到青峰的壞情緒時他會焦慮,當對方的怒氣消失,自己也跟著恢復平靜。

  之後這個壞人就常拿小妹妹說事,就像他們討論浴缸時這樣。火神說:「我都跟你解釋過了。」

  「是啊。」青峰說,把他按在自己胯間,讓再次挺立的器官慢慢深入內裡,「我就喜歡這樣。他們喜歡你,可是你是我的。是不是?你這裡是不是我的形狀?」

  火神滿臉通紅,環住他的肩膀,在水中放鬆身體。進入春天後青峰的性慾變強了,他心想,果然是野獸嗎。他可以聞到慾望,當他坐進青峰等待的車裡,在店裡走到青峰桌邊,早晨投入青峰懷裡,被他在床上壓住。慢慢地、將親密戀人完全納入體內,火神感到一股新的滿足。青峰坐牢時肯定沒東西供他發洩,或許也被限制不能自己打吧?我可以,火神想,我可以讓他盡興,讓他在我身上洩慾。他過往情人肯定做得沒他好,因為他更強壯,也更配合。他的身體裡滿溢對青峰的愛意,好像花蜜,等著他插進來汲取。

  這麼美好的春潮,些許撫慰他的創傷。準確地說,是他更能學著不去回想。因為火神仍學不會控制情緒,而青峰總是對失控的他很擔心。前個月他會夢到自己躺在黑夜的雪裡,全身都不能動,看不見任何東西。那裡沒有人,他只能一個人慢慢死去。

  後來,可能是青峰常在他迷糊時抱著他說話,那些聲音傳入他夢裡。他可以看見他了,看見他在自己身邊跪下,摸著他的頭。

  那些夢結束後,火神告訴自己要把回憶拋到腦後。他做到了,哭泣次數減少,又能和青峰聊天,享受性愛,正常工作。可是當夜裡青峰抱住自己時,火神感到一陣罪惡,竟然試圖把往事遺忘,連同青峰受苦的歲月。

  他也知道那些問題只會讓青峰覺得煩,但他忍不住。

  「青峰,你之前想過到美國打球嗎?」

  「想過啊。」

  「你那時打算什麼時候去?」

  「家裡債務還清的時候。」

  竟然還有債務。他那時一點也不知道。對喜歡的人如此不了解,讓火神感到難過,說:「後來呢?還清了嗎?」

  「嗯,我進去後我媽娘家有幫忙。」

  火神握住他的手。

  「你之前跟我說你很後悔。」

  「對。」

  「你本來可以到那裡去。」

  青峰沉默了下,說:「我說後悔的時候想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因為我說要去找你啊,也聯繫不上,怕你還在等。」

  火神抓緊他的手腕。青峰把他拉到懷裡。

  「怎麼了,火神?」

  「我可以不想那個人,可就是沒辦法不想你的事。」火神說。

  「沒關係,」青峰摸著他的背說,「你隨時可以跟我講講,好嗎?有天你會不再想的,只是需要時間。」

  *

  汽車在山路上行駛。青峰說下個月他們可以到立川的昭和公園看櫻花。可能只能看見一片粉霧,火神還是很期待與他去任何地方。連像現在這樣沿著山線開就很高興了。一路開到八王子城跡,青峰問他要不要下去走走。他聽同事講過,好像是戰國時期留下的城堡。

  青峰對此地似乎一無所知,爬上長坡道,渡過曳橋,發現還有許多石階。青峰一直搭著他肩膀走,現在出外都是這樣。他停下腳步,觀察眼前地形,說:「火神,回去吧,這裡不好走。」

  「你看到城堡了嗎?」

  「啊?這裡有城堡?」青峰說,「還要上去吧。」

  「我想上去。」

  「要爬很多石階。」

  「沒關係。」

  他走得很慢。青峰一直抓著自己的手臂。結果根本沒有城堡,只有石垣殘跡。在他的視線裡什麼都看不出來,就是個光禿禿的山間。青峰還是拍了些照片。火神告訴他同事說過的話。青峰說:「他們戰國時被打趴了吧。」

  青峰坐在石塊上查看相機時,火神湊過去親了他沒受傷的臉。

  「嗯?」

  「可以在外面親你嗎?」

  「你已經親了還問。」

  「我是說,」火神說,「那種有……有一些人的地方。」

  「你要說大庭廣眾?」

  火神不確定,但還是點點頭。

  他知道青峰在某些方面的保守,不喜歡在外頭有親密舉動。可是火神心中有股衝動,想讓他們知道自己與青峰的關係,讓路人都知道青峰是他的。不必再保持距離,想要的話就可以黏著他。

  「火神,」青峰開始說,「我發現你很了不起,從來不受標籤困擾。」

  「標籤?」

  「比如說,工人就是個標籤,前科犯也是,當然,同性戀也是。」

  火神感到驚訝,是啊,青峰身上已經那麼多標籤,他怎麼能讓他再被貼一個。

  可能看到自己表情,青峰摟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近身邊,「也許我能跟你學學。」

  「我沒有標籤。」

  「哈哈,是啊,說得沒錯。」

  青峰轉過他的臉,在這個陌生的殘跡中吻他,舌頭探入嘴裡,嘴唇反覆唆緊,冰涼的鼻子緊抵著他的臉。火神環住他的肩頸回應著。

  被放開後,火神仍靠在他身上。自己的確變得貪心,確認關係前青峰每個休假來找他就滿足,後來交往了,他開始不願放他走,近乎逼迫他搬過去,還一直想把他留在家裡。知道真相後,最初難以接受;但經歷前個月,他的心態轉變了。那心底的渴望蠢蠢欲動,想讓大家知道青峰是他一個人的,他是為他做的。現在火神檢討自己,潛意識不該把那當作殊榮,當然不,他可以用一切去換青峰選另一條路走。

  青峰撫摸著他的頭,「怎麼了,你又在想什麼?」

  「前科犯標籤。」

  「噢。其實,那也沒什麼啦。」青峰說,另一手繼續擺弄相機。火神只是望著他的模糊側臉。

  *

  火神不知道青峰出獄後的各項身體變化。比如說,從前他不受春季困擾,去年卻開始為自由世界的花粉所苦。自己從未得過,也沒注意這方面的訊息。

  對火神來說,發生在青峰身上的壞事都很嚴重。縱使外人看來跟感冒無異。症狀無預兆開始,且來勢洶洶。他一天可以用掉一整包衛生紙,不斷打噴嚏、流眼淚,呈現人體噴泉狀態,連在家也是。火神很後悔之前常把窗戶打開通風。他問青峰能做什麼讓他好過點。

  「我等下要出門買個面罩把自己罩起來,等夏天再露面。」青峰咕噥。

  在那「等下」之前,他用衛生紙堵起下半臉鑽回被窩睡了一覺。火神從雜物堆中摸了許久,才找到久未使用的白手杖。他搭車到最近的藥妝店詢問店員,驚訝地發現有一整區的花粉症相關商品。可能看自己拿著白手杖,店員一直熱心跟在他身邊,為他介紹各種產品。於是他買了PM2.5口罩、鼻藥、眼藥水、防花粉噴霧、防護眼鏡。聽自己說起朋友狀況,店員對他說:「在家裡也那麼嚴重的話,要不要考慮空氣清淨機呢?我老家爸媽也有用,很有效。」

  於是提著藥妝商品,他又搭車到電器街去,同樣得靠店員介紹。他聽完,直接刷卡買下當年度賣最好的機型,讓他們結帳完直接配送到家裡。看到他眼睛不方便,店員甚至說:「先生,我們是專人配送,需要的話您可以搭我們的車子一起回去。」

  就這樣,當青峰醒轉坐起來時,看到他帶回來的所有東西。

  「哇,火神,」他說,「你跑去哪裡玩啦?」

  火神正在用放大鏡看空氣清淨機的顯示屏幕,摸索如何操作。

  「我去電器街玩了。」

  確定機器正常啟動後,火神關上門,把藥妝店買來的產品在青峰的被子上一字排開。

  「要用用看嗎?」

  青峰一個個拿起來看,對眼鏡及隔離用噴霧說:「還有這種東西。」他擤過鼻子擦擦眼睛,用了眼藥水和鼻藥,又把口罩戴起來,躺回床上。火神把其它東西整理好,放在書桌上讓他起來再用。剛才在電器行跟店員聊天時,對方熱情分享家中小孩花粉症的處理,說食補的功效。

  「我們吃青魚,或其它油質多的魚。」

  火神想,家裡有秋刀魚,晚餐就把它料理了吧。當然他知道這得長期調整,才能在下個春天改善體質。

  「你去哪?」以為已經閉上眼的青峰在身後喊他。

  「做晚飯。」

  這些日子他都沒有獨自在廚房裡,除非主廚不在。尤其在家,青峰總是會在身邊幫忙。此時他咳了幾聲,對自己伸出手。

  「過來陪我躺著。」

  「晚飯……」

  「你餓嗎?」

  火神搖頭。

  「我也不餓。晚點再做吧。」

  火神走到床尾,爬到他身邊的位置。青峰的手穿過他身下,把他摟近身邊。

  「那個機器是什麼?」

  「空氣清淨機,可以過濾花粉的。」

  「聽說過,沒看過。」青峰說,「是像加濕器的東西嗎?」

  「也有加濕功能。你覺得太乾了?」

  「不會。」

  他又打了幾個噴嚏。平靜後,火神把頭靠在他肩上。

  「青峰,你說你從去年開始這樣的嗎?」

  「對啊,沒想到今年又來。」

  「那你在裡面會嗎?」

  他也隨青峰把獄中說成裡面。

  「不會,可能裡面沒花粉吧。」

  火神想抽衛生紙給他擦臉,但他既看不清衛生紙位置,也不確定青峰的臉狀況如何。每當這種時候,他就分外對自己受損的視力生氣。他無法為青峰做這些事,青峰卻為他做了一切。

  他不由得想著未來,兩人年歲漸長,如果自己身體出什麼大狀況,他不再像獨身的過往那樣擔心了。因為青峰如此可靠,甚至比他想得更體貼。他忘不了青峰在急診室握著他手的觸感,還有他的柔聲安慰。有他在身邊,火神知道自己會沒事的。但若是青峰生了什麼病呢?不像今天這樣,而是危及生命,或需長期照料的那種?他實在不願想這些事,但不做準備可能更糟。火神怕自己太慌張,青峰還得反過來安撫他就好笑了。他想,應該學習一些照護法,是不用視物就能掌握的。

  青峰拉下口罩,又擤了次鼻涕並擦擦臉。火神以為他會戴回去,但他偏過頭挨著自己的臉。

  「那個時候,」他說,「就是去年春天第一次發作,難受死了,還得工作。」

  「沒去看醫生什麼的嗎?」

  「他們說那是過敏,不用浪費錢。」

  「你這樣要怎麼工作。」火神說。

  「哈,還是可以啊,我都用衛生紙把鼻子塞起來。」

  火神搖搖頭。

  「套房裡囤積一大堆面紙。」青峰說。

  「你可以試試食補。」

  「真的嗎?」他說,「那有效嗎?」

  「電器行的店員跟我說的。」

  「可以試試。」

  「我會弄給你吃。」

  「唔,」青峰說,「不會是什麼麻煩料理吧?」

  「不會麻煩。」

  「好啊,我們可以一起弄。」他說,「不會是什麼苦瓜吧?」

  「是魚。」

  「不會弄魚。」

  「我會。」

  「有什麼你不會的?」青峰笑著,又抽了張衛生紙。

  晚上吃過飯後,他們一起泡在浴缸裡。本來火神拒絕青峰幫自己洗澡,還要他先洗先休息,青峰說那一起洗吧。他又讓自己坐在他懷裡,又從給他的頭髮打泡沫開始。火神想,這跟幫他洗有什麼差別。青峰說:「那個機器好像真的有效。」

  「真的嗎?」

  「是啊,沒有再打噴嚏了。」

  剛才清淨機發出清淨完畢的提示綠光,火神又將它推到客廳去工作,並關上所有窗戶。

  「最近不要到陽台去,也不要開滑門。」

  「要被關起來了。」

  「外面有花粉。」火神抬頭說。青峰正小心把泡泡沖掉,沒有接話。

  就寢時,火神抱著青峰的腰,把頭靠在他身上,想著季節病使青峰性慾才起來又減退了。好像春眠乍醒的野生豹子,猛一頭扎進花粉中,嚇得猛打噴嚏又蔫回去了。這樣想著覺得好笑又有點可憐,火神克制住不去煩他。每天早晨,他試著偷偷摸摸起床,但青峰的生理時鐘沒有因病失靈。自己表示能搭電車上班,青峰還是會載他去。在車上一起聽晨間新聞或J-pop電台。那個時間段若有對話也是他說,青峰聽。火神想,他其實很累的。此時聽著清淨機運作的聲音,他輕輕摸著青峰的後腰,靜待他比自己先一步睡去。

待續

下一章: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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