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难后，布鲁德海文的天气总是不太正常。虽然才刚刚接近十月底，气温在短短两天骤降到十度以内。本就未曾放晴的天空更是聚积了厚到不像话的浓重云层，迪克估计今年会有一场在感恩节前就匆匆造访的雪。
对于所有生物来说，现在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都不太讨人喜欢，无论是雨水还是冰雹雪花都夹杂着污染痕迹和辐射残留，人类终于开始饱尝自己曾经任性妄为的苦果。
迪克对于雪的厌恶不悯倒是与此完全无关。八年前他才刚刚经历人生中第一场雪，那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最终以静默无情的姿态掩埋了一场知情者和幸存者都报以无言的惨痛灾厄。而年轻的侦探自己，则在那场大雪中失去了生命中最为温暖和倍该珍惜的一件东西。
天冷也有天冷的好处，至少穿着长风衣和围巾走在大街上不会再被人反复侧目。迪克挤在斯康克街旁等红灯时匆匆刷了刷新闻，游行案件的消息已经几乎完全从舆论中消失了。侦探社得以以半隐秘的方式运营至今，有时候真该感谢人们一贯好用的忘性。若是真要背负所有记忆往前走，只怕人类早就灭绝在某个久远前的时代里了。现在占据着头版头条的仍是热门了好几天的总统大选，迪克本来不太关心这个，但当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老面孔时，还是忍不住为“人类的巨大忘性”暗嚎出声。
“提————宝————”迪克的手指飞速在虚拟键盘上跳动。
“干嘛？”他的弟弟果然待在电脑旁。
“你看新闻了吗？”
“如果你是指莱克斯·卢瑟宣布再次参与总统竞选的新闻……我有点后悔我看到的了。”
“天啊，我的老天，他才从监狱里出来多久？两年？还是三年？”
“你的消息过于不精确了，迪克。具体来说是三年零十一个月，并且是巨额保释出狱。他只在里面待了不到二十个月。你得承认在美国某些时候钱还是很能说得上话。”
“这太不公平了，当初那么多人死在哥谭——”迪克打字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一些白雾从他嘴边散开。他重新把屏幕上的单词一个个删掉，重新打上一句话。
“布鲁斯知道了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虽然今天我还没遇到他。”
“你总是对的，而他也是。”
“夸奖免了。出于对你的负责和来自弟弟的关爱，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恶魔崽回来了，三分钟前刚刚从蝙蝠洞离开。他一见我就吵着问你的去向，完全一副没断奶的样子。放心他没问到和看到任何东西，记得你欠我个人情。”
身边的人群又聚集起来，迪克一愣，抬头看发现已经放过了一个绿灯。他干脆退到一旁专心和提姆聊天：“小D？这才十月底——学校怎么会放假？”
“我有些猜测。”
迪克没有回应，等了几秒，后续果然紧接着跳上屏幕。
“我查了一下达米安的学校，近期没有发生任何足以停学的大事。他会放假应该是布鲁斯的指示。”
“你的意思是？”他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一个推断。
“我猜你也想到了，布鲁斯让达米安去住宿是为了保护他，现在却让他回到本宅——意味着布鲁斯认为外面已经不够安全了，他需要达米安待在他能及时够到的地方。”
环境和形势都被改变了，没错，即便无人明言。但独独唯有再次饱尝无力感的失败，我绝对敬谢不敏。
“那些案子——包括这次游行案件和之前两起觉醒案，这只是个序章，提宝。你还在盯着BPD进展的吧？给我点最新情报，已经没时间等特调司磨蹭点什么成果出来了，我们得自己上。”
“好吧，探长，说实话他们确实还没查出什么——到头来我们总是得共担风险。但请你发誓布鲁斯追杀我们的时候你得让我先跑。”
迪克摇摇头笑了：“你得到我的承诺了，德雷克探员。”
“所以你现在还带着颈环吗？”提姆忽然问道。
迪克不禁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仔细遮住下面的金属环状物，低温让原本就冰冷的触感甚至带上了些细微的应激刺痛。
“带着，你懂的，以防万一。”他似乎知道弟弟想说些什么，提姆·德雷克总是贴心地那么委婉。
“这个月你烟的用量已经超标了，马上又快到月底的检查日，要是你的身体状况不过关，我们只怕要白忙活。”
“放心，我知道分寸的。”选择发送后迪克又补了一句：“谢了，提宝。”
打完这行字后年轻的侦探把手机塞回风衣口袋，又一轮绿灯亮了，他没打算再错过第二次。
迪克刚刚走到那幢熟悉的建筑前还没来得及抬手敲门，一颗红色的小炮弹就从突然打开的门里冲了出来，直接气势汹汹地撞进他怀里。迪克后退了几好步才停住，他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脸上挂满了笑容，并伸手将那个冒失的小东西一把搂住。
柯林·威尔克斯在侦探怀里扬起通红的脸——几乎快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男孩儿紧抿着嘴唇，圆圆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迪克，双手坚定地拽着他的风衣。
侦探立刻缴械束手就擒：“嗨！你抓到我啦，警官！”
柯林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前襟。
天啦，瞧他简直高兴坏了，可爱的小家伙。迪克·格雷森刮了刮男孩布满雀斑的鼻子，温柔地俯身将他抱起来穿过巨大的拱门。迪克丝毫不介意衣领和围巾被拽歪，孩子稚嫩的呼吸落在颈侧，手臂毫无防备地紧圈着他——这种时刻使迪克内心得以稍许平静，也让他判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徒劳的挣扎。
这座外表接近旧哥特式教堂的建筑，是迪克每月至少要光临两次的地方。提姆有时也会来，但他从来都不会选择白天出门。迪克迈进大厅后，两扇看似上了年头的尖券门在他身后伴随机械的落锁声自动缓缓闭合。
“接到你的消息我还挺意外的，前两天科莉才刚刚来过。”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银发女性从镶嵌琉璃装饰的长廊走出来，作为布鲁斯最坚定的盟友之一，那件白大褂永远能在莱斯利·汤普金斯身上穿出最好的效果，这使她看上去既专业又神圣。汤普金斯的诊所——它或许拥有不亚于医院的设备规模，但依然称为私人诊所更合适，只因它并不对外开放。而相对应的，这里集合着布鲁德海文最庞杂最隐晦的秘密，以及能与侦探事务所比肩的变异者情报。
“莱斯利。”迪克用空着的那只手拥住女医生，礼貌轻吻她的面颊：“每次见到你都让我高兴。”
“我也一样，迪克，但感觉有人比我兴奋得多了——”莱斯利温和地笑着说：“刚刚看见你出现在监控里，他就飞快地跑出来了，我根本就拦不住。”
听到自己被点名的男孩又往青年怀里羞赧地拱了拱，迪克安抚般拍着他瘦小的肩膀：“别告诉我你教会了他怎么开门？莱斯利，柯林才十岁，如果只是个普通孩子他甚至都推不动尖券门。”
“我可没有，是他自己看着学会的。”莱斯利和迪克一起并肩往里走去：“柯林希望能给你个惊喜，你知道他不太善于言辞——他打算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他有多期盼你的到来。”
迪克像是输掉般长长慨叹：“噢，柯林，你可真是我的小甜果。”
随着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道逐渐浓重，迪克将那团对他来说稍显纤细的生命小心又稳重地托在手臂中，翻涌不息的双眼不知不觉中逐渐沉静下来。
他的身体现状不太允许他的精神出现过大的波动，而迪克也默许了布鲁斯通过颈环来实时监测自己的生命体征。但最近接连的意外令迪克一向自持的情绪控制出现了些许裂缝，而他打算在事情变得无法独自处理前先尽力维持现状——面对未知又危险的敌人，眼下所有人都无暇分心于己方的内部问题。
你可以的，迪克，你可以搞定这些，这么多来你一直都是这么做到的。
因为这正是迪克·格雷森的选择——自从五年前，他以近乎半强迫的方式要求布鲁斯在自己身上进行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实验时，他就早已对这一切有所准备了，哪怕最后进入最糟的结局，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此时此刻，迪克走在宁静无人的长廊中，看着不太明晰的光线穿过琉璃落在脚边，形成一片流动的海蓝色光斑，他想到的却是杰森凝视自己的眼神。迪克以为在认可杰森与游行案无关后，他已暂时将那个有着奇特刘海的修理店老板搁置了。
他怎么可能搁置他？只是那仓促而意外的一面，迪克甚至因此对未来产生期许。
他该怀抱像柯林这样火焰般欣欣向荣的生命，身边围绕吵闹却总能和解的家人，有可以同刷游戏之夜的朋友，也有总相互看不顺眼的同事。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会陪他一起共同守护这一切的人。
那人能证明他的勇气其实并不孤独，也总带来希望。
可为什么偏偏是杰森？迪克·格雷森有答案，但他至今都始终怵于确认。
迪克和莱斯利一边交谈一边穿过病区，床位几乎都空着，也没有出现特别棘手的病例和异常情况。莱斯利有到韦恩塔和大宅的直连通讯，如果诊所出了事布鲁斯会第一时间知晓，而这里的所有硬件设施也全部来自于韦恩产业。汤普金斯医生和布鲁斯一样，是变异者常人化的全力维护者，她就是为了一条最隐秘的防线而奋战至今。
迪克把游行案件的最新情况简明地作出解释，这也是他急着来诊所的原因之一，他必须把布鲁斯不太愿意讲出口的东西替他说出来。暗处的敌对者虎视眈眈，他
们正面临一些糟糕的境遇，迪克得向莱斯利给出最坏的打算。女医生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预估，并告知年轻的侦探，这儿从建成开始就有一份随时等待启动的整套特殊应对预案。
“我们是要打架了吗？”一直将头埋在迪克颈侧的男孩儿突然小声地在他耳边开口。
他们在谈论这些事时，几乎不会刻意避着柯林。这孩子从小就在诊所里长大，毫无疑问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呀，我们可能要和坏人开战喽。”迪克揉着他毛茸茸的红色脑袋，即便是和自家幼弟一样的年纪，他不禁感慨相比身为人类的达米安，柯林·威尔克斯反而更像一个正常的十岁男孩。虽然布鲁斯严禁达米安接触变异者相关的一切，但迪克认真地考虑起让两个小家伙见面的可能，搞不好真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我知道的，迪克你很强吧？”柯林无比坚定地说：“没关系，不会输掉的。”
“你说得对。”侦探骄傲地点头：“我打架可从没输过。”
“如果，如果坏蛋特别厉害的话，”男孩悄悄地朝他耳语：“偷偷告诉我，我会来帮你的！姐姐也会来的，我们三个一起打败他们！”
迪克心中漫过柔和的暖意，鼻腔有些泛酸。他很清楚这个男孩从出生起就伴随着不幸，经过无数顽强的挣扎才得以存活，几乎没有见过太多次的天空，失去了本该拥有的正常快乐，但柯林·威尔克斯却像他的发色般热烈诚挚，心怀感激地面对能够呼吸的每一秒钟。
迪克意识到自己总是这样被拯救着，得以拂去心头无时不在聚拢的阴霾。
“嘿，柯林警官，你已经将你强大不败的秘密透漏给我啦，我、你和科莉永远是最好的搭档组对吧？”迪克将男孩在莱斯利的实验室前放下，蹲身与其视线齐平，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交给他：“这是我们最佳组合的友谊证明。”
“哇！！是韦恩空客K350的电控模型！”男孩一扫腼腆尖叫了起来，红晕一下子爬满了雀斑：“这也太棒了！”
自从一次医疗救援中见过这款直升机，柯林就迷上了这种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的机械。迪克知道后特意找韦恩技术部门制作了这只逼真的小玩意儿。
“等你长大了，”迪克握着男孩小小的手掌承诺道：“我教你怎么开真正的直升机。”
柯林瞪大双眼：“你是说真的？你连那个都会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食言过了，你一定会爱上那种感觉的。”迪克再次将这枚小小的、坚强的火种搂进怀里，闭上眼睛在他耳旁用口型无声地说。
“谢谢你，柯林，谢谢。”
Pika & Cat 